第七章 同来玩月 (中)

予望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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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中天,萧绎心事重重地进宁华殿来。思卿正在镜子前卸妆,萧绎坐在思卿身后,从襟怀里掏出一只缂丝锦袋,掏出些许烟丝,随手从小案几上扯了半幅纸卷了,问:“有火么?”

    思卿随手从妆台的捡妆内摸出火楣子递给他,萧绎点找了烟丝,才发觉自己扯得那半幅纸原是思卿所书写的一幅行草,因而窘道:“抱歉,我方才以为是废纸。”

    思卿道:“无妨。”

    萧绎见剩下那半幅字是老杜的“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心下一动,长长叹了一声,慢慢吸了一口烟丝。

    思卿转头问:“有什么事?”

    萧绎踟蹰了片刻,还是道:“如果朝廷再掀兵火,我将会再添怎样的罪业。”

    思卿思索片刻,忽然明白了,道:“陛下要撤藩?”

    国朝祖制异姓不封王,但因为定南王在开国时立有奇功,被太祖皇帝破例裂土封王,拱卫南疆。然开国后定南王势力膨胀,插手地方政务,干涉税务,占据滇地冶厂,专利入己。此外,天下财富半耗于定南王麾下驻兵的饷银,定南王还干扰朝廷官员正常升迁、阻断商路,拥兵自重。

    萧绎道:“国朝国赋不足,民生困苦,皆由兵马日增之故。定藩要饷,绌则连章入告,既赢不复请稽核。藩属将吏士卒靡俸饷巨万,各省输税不足,征诸江南,岁二千余万。各省军需,原俱取之本省,独定藩用各省转输。天下财富半耗于定藩。”

    思卿道:“我在南时,几位伯伯曾说‘天下财富莫盛于东南,亦莫竭于东南’。转运粮草,费船夫脚力无数,只怕转运之费,已远超粮食本身。熙宁四年,江南米价每石至二十余两,民生艰难,我记忆犹新。撤藩有何不可?”

    “我当知定藩除耗朝廷税,还节制督抚、欺凌有司、为害乡里。然而一旦撤藩,其必不会善罢甘休,如果定藩起反,其拥兵之众,便有兵火燎原之势。”

    思卿道:“朝廷养着他,养得过于肥了,他只怕也滋生谋反之心呵。撤亦反,不撤亦反。陛下所能做的,不过是把握时机而已。”

    萧绎道:“如你所言,分寸之间,难以把握。”他淡淡一笑:“近日这些话总是积郁心头,无人可诉。思卿,我有一言相问,请如实回答。我若下旨撤藩,外人如何看我?”

    思卿笑:“血气方刚,急于扬威立腕。”

    萧绎被思卿的话刺了一下,“这真是实话。我不愿意再受掣肘。倘若撤藩彻底,外除强藩,内收兵政,何其干净!”

    思卿道:“还有一语,欲速则不达。”

    萧绎怔住了:“你究竟是向着我撤藩,还是反对我撤藩?”

    思卿狡黠一笑:“我不知道啊,如何做决定,是陛下的事。欲速则不达,是古人所言。”

    萧绎道:“倘若因撤藩而逼迫的藩王造反,外人又该如何看我?”

    思卿答:“成王败寇。”

    萧绎抚掌笑:“你怎这样油滑。”

    思卿不依不饶:“那你想听我说什么?安慰?赞同?奉承?你让我讲什么,我便讲什么。”

    萧绎听了终于叹气道:“原来你还是放不下当年文字一狱。”

    思卿听他提及文字狱,不由得冷笑:“陛下文韬武略都有了,我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萧绎的耐心出奇的好:“你这是气话了。年前在赌坊里我听见旁人议论,就一直在想……如今定南王告老,希望其子承袭王爵,这正是个好时机。”

    思卿道:“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能一蹴而就,再想想。”

    萧绎颔首道:“明天……出城?”

    思卿道:“都说了一个月了,出郭寻春春已阑,没兴致。”

    萧绎却忽然叹了口气,道:“去吧,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第二日萧绎思卿微服出城,郊外柳花芳菲,游人如织。春日的和风吹在脸上,格外清新舒畅。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一年四季,最好不过季春。

    萧绎问思卿:“你兄长不是在西山家庙守孝么?要不要先去看看?”

    思卿并不愿意见叶兰成,但是那日叶兰成领着顾梁汾去嘉国府,使得自己与顾梁汾有了一面之缘,她有心探听顾梁汾的消息,于是答应下来。

    叶家家庙与祖茔相邻,旁边建有别馆。为了绕开祖茔,思卿领着萧绎众人绕了一大圈,中间思卿和萧绎相视一笑,使计甩脱了护卫,顿时心情大好。叶家别馆门前蒿草有半人高,胡枝子到处都是,也没人修剪。萧绎好生后悔提出让思卿来,生怕思卿触景伤情。

    两人下马进去,只有一个老仆在院中烧水,看见思卿不禁一愣,连忙行礼道:“大小姐。大爷去山里了,只怕晌午才能回来。”

    思卿道:“我知道了,你忙你的,不必管我们。”

    思卿领着萧绎穿过一片小水泽来到别馆的主厅“枕流洲”,只见里面全是酒坛酒馆,一股浓烈的劣酒“大烧缸”的味道。阴暗的四壁贴满了诗稿,萧绎好奇,随手摘下一张,见题目是《青衫湿遍·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拼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簿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思卿也摘下一首,是一首小令: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词风哀婉旖旎,近于花间一派。思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对萧绎道:“这等颓废,非大丈夫该有。”

    两人走出叶家别院,思卿嘱咐老仆:“不必告诉兄长我来过。”

    萧绎见思卿仍然拿着那篇词稿,于是道:“浣画骤然此时,你兄长心里放不下。”

    思卿叹道:“我原以为……沈大哥会低迷一阵子。没想到,他倒是没什么反应。”

    两人在山坳里发现一颗老梨树,山里天寒,梨花仍然开放。不只是谁写了陆放翁的那首诗:

    梨花淡白柳色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二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且将诗稿挂在枝头。思卿笑道:“我最爱长春真人那首《无俗念》。”吟道: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萧绎笑道:“原来你还读过长春真人的词。”

    “我只是想起了浣画。她穿白色,是极美的。”

    萧绎忽然道:“浣画与江东并不是一母所出。当年我母亲在的时候,很喜欢浣画,想收她做养女,封个郡主。但是因为浣画是庶出,皇祖母不同意,也就作罢了。”

    思卿道:“原来如此。”

    “我母亲很喜欢女孩儿,后来收了靖国公——也就是我舅舅的女儿为养女,封为上阳郡主,排行第六。那时候我还小,先帝驾崩,遗言命嘉国、靖国而公辅政,为的是怕同姓宗室篡权。后来老嘉国公早逝,舅舅与宗亲们总是不合。有一天他们忽然说舅舅造反……六妹从此就从宫里消失了。后来我亲政了,派人打探,说六妹随舅母回了原籍之后就不知所踪了。”

    “我听容姊说过,皇太后娘娘曾隐居西山雀儿庵。三哥今天是想去拜祭娘娘?”

    萧绎颔首,“那时候朝里对舅舅多有非议,母亲在山中避居多时。后来……也秘不发丧,直到他们说舅舅谋逆,把颜氏一族打压下去,才宣布母亲仙逝。”

    思卿沉默了好久好久,还是道:“我小时候在南边,民间有‘嘉(国公)靖(国公)嘉靖,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上人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很多事,用情难以判定。”

    萧绎久久没有接话,两人一路沿着山坳走进到了西山一处僻静的山谷,山间流水淙淙,秋声不绝。

    山坳间有一处破败的庵堂,院门紧锁,依稀可辨出匾额上是“雀儿庵”三字。庵左侧的山涧中有一股水泉流下,形成深潭,潭岸边犬牙差互,潭水翠若碧玉,清寒见底。

    萧绎问思卿:“你读过慈溪冯有经的《雀儿庵》么?”

    “读过。‘沓嶂回峦里,披襟入菁林。略无人履迹,不动鸟机心。古石云高卧,惊泉树杂音。坐看白日去,岚谷众山阴。’”思卿道。

    萧绎淡淡一笑:“‘坐看百日去’,何其闲适澹泊。”

    她微微侧首收着袖幅道:“‘不动鸟机心’也只有在无人处了。世事浑浊,所谓慨叹,也终不过是慨叹而已。”

    萧绎道:“说的不错,就好比陶渊明,仕途不得意退居南山,南山虽恬淡闲适,他也未尝不憾仕途不得意。‘人生不如意,十居常八九。所谓更事者叹于后时哉’,羊公这句话,说的极是。”

    两人走到庵前,却见地上有没有焚烧经卷的痕迹。萧绎四处看了看,却没看到旁人,心里不禁起疑。他从腰封里摸出一枚锦袋,从锦袋内拿出钥匙,打开了紧锁的庵门。

    萧绎先跨进庵内,思卿也跟了进来。

    庵内正堂上有孔雀明王造像,四臂分执俱缘果子、吉祥果、莲花和孔雀尾,乘金色孔雀,坐于青色莲花之上,面目慈和。

    尘封的宝相下二人再无一语,只静静立着。萧绎眼中终于从空寂里浮现出复杂神色,神色愈来愈深。

    而后萧绎领思卿到庵中后堂,壁上蒙有的素纸,萧绎将素纸后墙壁上悬挂且卷起的画卷慢慢打开。

    画中的宫装女子面目端和,身着大袖礼衣,头戴三龙二凤冠。画作虽然略有褪色,但画工精良,容像栩栩如生。

    思卿问:“这就是母后娘娘么?”

    萧绎叹道:“画得不大像。”

    两人向仁康皇太后的影行过礼,萧绎在影前焚烧了随身带来的经卷。

    祭拜毕,萧绎卷好影,覆上新素纸。两人转到孔雀明王的造像下,萧绎道:“听闻《孔雀明王经》主消除鬼魅、毒害和恶疾。而今鬼魅幽浮,挥之不去,荼毒不知,恶疾未除。”

    思卿道:“此话可比拟国朝情境。”

    两人未曾多留,锁上庵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