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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1章 向生而生
相当常见而廉价的塑料制品，颜色却很好，大红的蝴蝶结发卡泛着琉璃样的光彩，在李昊翔的手中微微荡漾，让他联想到了它被戴在曼曼的乌发上流光溢彩的模样。
因为没有还价就买了地摊大婶的一个发卡，大婶爽快地由着李昊翔占据了摊位边的位置发呆。
李昊翔靠在墙上，看着行人匆匆而过，心情不再有当初身在此地时的愤愤然。他表情平静，思绪在三年前的记忆中徘徊，重复着那个找到答案的过程，想要让自己的心志更加清晰。
在第一次吃了锅贴的那个夜晚后的第二天早上，那位莫名其妙的年轻人又出现了，换了一身白色为主的运动服，还是拿着一盒锅贴，还是熟悉的味道。这次对方没有在他面前吃东西，看到地上空空的锅贴盒子，年轻人主动把手里的锅贴放上去，然后把空的盒子丢到了附近的垃圾桶里。
李昊翔条件反射般的又咽了咽口水。目光很刻意地躲开了锅贴。
年轻人这次没说什么话。他目光盯着吉他，静静看了好久，似在想着什么，又似乎在考虑什么。
李昊翔觉得这样的年轻人让自己感到有些无所适从的尴尬。
另一方面，他发现过往的行人有人对面前这个年轻人也投以了不解的视线，就如同他们以前看自己一样，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那么麻木的。李昊翔又会在心里对着那些路过的行人说道，产生了些莫名的骄傲和底气。
年轻人第三天来的时候，很习惯又带了份锅贴，放在和昨天一样的位置上。跟李昊翔刻着字的吉他又对视了半天。
李昊翔认为这人的行为比自己还不可理喻。自己是因为绝望有了对世界的满腔愤恨和质疑才坚持着坐在了这里，而这个年轻人这几天每天来这里是干嘛呢？李昊翔并不认为自己吉他上的那四个字让对方产生了什么惊天动地撼动灵魂的反思，看着人样子更多只是像他本身就有疑问，发现了自己的四个字正好触动了他内心某方面的迷茫，所以藉此在整理他自己的心事而已？
这种猜测令李昊翔有了一种被利用被愚弄的微妙感觉。难道他以为坐在自己身边思考问题，会显得他比较正常嘛？在这样愤懑又矛盾的心理中。他渐渐忘了自己一度萌生的死意。
李昊翔从内心并不排斥这个年轻人的存在。不过才短短数天工夫，他好像就习惯了这个年轻人每天早晨来此的节奏，在对方来之前就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望着地下广场入口的方向，看到对方的身影之后在对方察觉之前又矜持地装作没看见。
习惯的确是个可怕的东西。
“我这两天晚上没睡好，不知为什么也一直想着这个问题，想起了那个和我讨论过这个问题的朋友。我们都有个共同的认识，那就是海德格尔既承认生存的冷酷，也承认生命的美好，他不只说过向死而生，还说过‘人。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 当时我们就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现在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更好的答案。我怀疑过。人到底是为什么而生？真的只有向死而生吗？从古到今，有过这种问题的人太多了，每个人的理解也太多了，可是。好像那个只适用自己的答案只能是自己才找得到。”
今天年轻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事实上，开口前足有半个多小时，他只盯着吉他上“向死而生”的四个字出神看着，才转而望着李昊翔，又过了些时间，表情竟然有几分踌躇，像是有话要说又犹豫该不该说的模样。
李昊翔注意着他的举动，一直等着他说话。等到自己都要忍不住催促的时候，年轻人才轻声说出口。
李昊翔不语。生死之问这种几乎涉及哲学根本的问题，没有人有正确的答案。但每个人活着，意识中或明或暗地总会为自己找个或高或低的答案，古往今来，先贤哲人。宗教神明，在这方面已经有太多太多的诠释。
年轻人继续低语，尝试着将自己浅陋的理解明白地说出来，“不知道你是不是接触过佛学，我母亲信佛，所以我有接触一点相关的东西。在死亡这件事上的，东方的佛学和你所接触的西方哲学的看法可能不一样。西方人大多认为，死亡就是终点，是结束，是虚无。而在佛教，死亡有种说法，是往生，你也应该听过吧。所以，向死而生，按佛教的观点，或许也可以转换为，向生而生。死亡不是终点，只是我们在这个世界的旅程的结束，是我们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起点。这样听上去，感觉是不是好很多？但是，生存在现世是一个必然的旅程，不能太着急地想着到达终点，不然，到了那边恐怕无法顺利开始自己下一段行程。这个解释在我看来莫名的浪漫，生死是从此岸跨到彼岸，享受下一段的旅程，总觉得和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意栖居’有一点共通。你觉得呢？”
往生？向生而生？
李昊翔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然震动，脑中一片空白。突然之间，他感觉隐隐约约似乎快找到自己的答案了。后来年轻人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道了，他一边吃着带有余温的锅贴，一直回想着对方说的话。虽然起初会感觉油腻，但适应了之后，胃里的充实和暖意似乎也慢慢令他的冰冷绝望的心境一点点改变了。
后来的几天，年轻人来的时候除了带锅贴来就没再说什么。李昊翔本想等他主动对自己再说点什么的时候，自己也回应他，表示自己并不是他所认为的嗓子有问题或者是个哑巴，之前不说话只是不想说。但是一连几天年轻人都没说话，停留一会儿总是若有所思的模样。有一天，年轻人放下锅贴，忽然道，“我买锅贴的这家店离这里不远，走路过去也就七八分钟。最近我要出一趟远门，近期不会回上海了。谢谢你，要不是你，我恐怕不会想明白一些事。”
李昊翔花了些时间才明白过来年轻人的话。等他想回答时。年轻人已经走远。他想站起来，却太久没运动，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稳住自己走了几步，年轻人已经进了地铁站里面，径直上车了。
“我还没谢谢你呢。”李昊翔轻轻说。
年轻人那天之后果然没有再出现。李昊翔很不习惯。等了两天后，他想起年轻人说过的锅贴店就在不远处。于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的，主要就是拿着自己的那把破吉他。他慢慢步出了地下广场。顺着隐约的香气，来到了小王锅贴店。
那时候快中午了，锅贴店的店主小王正准备收摊。女儿曼曼在门前收着桌椅的时候，猛然看到李昊翔站在前面。吓了一跳。李昊翔望着锅贴店里余下的锅贴。愣愣站着。锅贴浓烈的香气铺天盖地。曼曼顺着里他的目光看了看锅贴，又看看李昊翔，就把那些不多的锅贴全部装到塑料盒里打包起来，递给了李昊翔。“这是我们卖剩下的。给你吧，不要钱。”李昊翔看着廉价的塑料袋子上曼曼细心扎好的白色蝴蝶结，在风中微微晃动，柔弱温软，很美很美，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来注意过这么美的东西。李昊翔眼里的泪一下就出来了，没有大滴大滴地落下，顺着脸颊全流到胡子里去了。
向死而生？什么是生他都没有懂得过。
他的双脚还是第一次如此踏实地跌落在尘世中。这才意识到自己曾经向往过的只是虚无缥缈的诗意，而非栖居。没有栖居，何来栖居之上的诗意？
污泥里未必能时时长出清莲，可若没有污泥，清高的莲花绝对无法生长。
是了。他还没有好好地生活过，他还没有珍惜过活着的滋味，还没有像普通人那样烦恼过平凡日子里的柴米油盐。他曾经认为自己应该活得超凡脱俗，命运让他跌落云端，剥离了他不用烦恼生活的幸运，这是在惩罚他吗？也许只是想告诉他，什么是生。至少要懂得了生，才会明白死的意义。或者不明白也没有关系，因为结局就在那里，终会走到那个地方，在生命的最后幡然体悟。在那之前，人拼命地活着，从来都不是为了死亡做准备。所以，要怎么珍惜地向生而生，才是他从来没考虑过的难题。
在锅贴店附近蹲了几天后，李昊翔就被店主夫妇聘请了。他在锅贴店里打工了一段时间，慢慢重新开始创作音乐。拿到第一次打工的工钱后他去修好了吉他，临近中午休摊后偶尔会在店门前坐着弹唱些自己谱的曲子。店主夫妇听不太懂，不觉得讨厌，由着他弹奏，曼曼表现得很喜欢听他弹唱。
在锅贴店打工的那段日子里，他也没见过那个年轻人来买过锅贴。
半年后李昊翔在生活和创作中有了新的想法，开始周游全国，去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山水，路过许多城市，断断续续创作了很多作品，兴之所至的时候，就会给身边的普通人表演，不论别人说好还是坏，他都不介意。他给自己起了个网名，把这些作品免费发表在网上，渐渐地有了许多拥趸。现实中谁也没见过他。
这些年下来，李昊翔愈发觉得，自己有在认真地生活了几年。之所以再来到上海这个城市，只是因为在某个城市闻到锅贴的香气时，李昊翔忽然有些想念曼曼认真倾听自己弹唱的样子了。对于在上海要做什么，李昊翔没有过很清晰的计划，直到碰见了吴非。
以往边打工边旅行边创作的日子里，李昊翔偶尔也会听天皎的专辑。天皎是他多年前就很欣赏同时又觉得惋惜的一个对手。他看得出，在有了那个似乎很能干的女经纪人之后，这个男孩身上张扬跋扈的才华，正在黯淡下去。虽然大众眼里，天皎如日中天，红得不可一世，可他音乐中原本炙热如火的生命光彩正在迅速流逝。
跟很多人想的不一样，甚至吴非也没有料到，李昊翔答应参加“青春酷飞扬”节目的初衷，不是复仇。
李昊翔只是想挽救天皎的音乐才华，不想他被人榨干所谓的商业价值后，沦落到和曾经的自己一样的境地。
如果说他也有过复仇的心理。那么对象，绝对不会是天皎。天皎充其量只是另一个受害者。
李昊翔没想到的是，在参加了沪上电视台的节目后，自己居然还能见到那个连续数天给自己带过锅贴，并且告诉了自己“向生而生”的年轻人。
大概这就是天意。
原来他叫辰星呢。“青春酷飞扬”第一期现场录节目时，李昊翔的关注点全在天皎身上，对其他选手也好，评委也好，都没注意，何况辰星在第一期节目毫不突出。要不是第三期节目中辰星意外成了全场焦点。李昊翔恐怕到节目结束了都未必会知道他也在这里。但是。只要注意到了。李昊翔一眼就能认出，辰星，就是那个给自己送过锅贴的年轻人。看这家伙对待赵旦的行事风格，让李昊翔感到意外又不觉得违和。有一种“对方果然是这种人”的慨叹。在那次节目里，李昊翔几乎把一大半的注意力都分到了辰星身上，不再全神贯注地盯着天皎。当他发现辰星的经纪人似乎是天皎当初的那位女经纪人后，他很郁闷。他不清楚这女经纪人的名字，在他眼里，这种所谓的能干女人只会扼杀他所欣赏的人的灵性。
以为辰星只是萍水相逢后会无期的年轻人，那时李昊翔哪怕知道对方对自己恩情巨大也没想过刻意回报，没有死命寻找过对方，感觉对方更像只是自己人生某个地图街道伸出了援助之手的友好型npc。在完成了他的使命后就从自己的人生中消失不见。心中感念便是最大的回报。
其实自己潜意识里也强烈地渴望活下去吧。与其说是辰星带来了让自己想通了的答案，不如说是无意间启发他找到了自己心中想要的答案。
万万没想到……李昊翔笑了笑，能与这样有意思的家伙再度相逢，他自己相当期待。这一回，李昊翔预感对方不会仅仅只是自己人生地图上随意路过的npc了。说不定，是自己成为了对方人生中的npc吧？
这人生的旅途，不走到最后，就不会知道还有如此有意思的风景在等着自己。幸好，幸好，自己没有就那么放弃。
李昊翔希望就像当初辰星无意间帮助自己攻略了一道人生难题一样，自己也能帮助他攻略一道关卡。
如果从此之后没有机会见面也就罢了，可既然已经相逢了，那就报答一下吧。
从地铁站走回来的时候，已近中午，“小王锅贴店”也到了暂时休整的点，一家子人正在收拾东西。李昊翔走过去帮曼曼搬桌椅之前，先把自己买的红色发卡递给了他。
“你看，我可用不着这个。”李昊翔指指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曼曼的脸慢慢地红起来。
她小心地收好了发卡，放进自己被油烟熏得微微发黄的围裙口袋里。
“你还会唱歌给我听么？”曼曼抬头看着李昊翔，充满期待的问，眼睛闪闪发亮，不逊于李昊翔被阳光照耀得反光的光头。
李昊翔正要答应，冷不防又来了位迟到的顾客。
“哟，要收摊了啊，还有锅贴吗？我好不容易周末轮休，说好和儿子小虎早上一起来你们这吃锅贴的，可是爷俩都睡懒觉睡晚了，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顾客看着年纪不大，顶多三十岁的样子，显然也是店里的常客，笑呵呵地问道。他的脖子上骑着一个三四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爸爸，我快饿死了，我要吃锅贴！”小男孩敲着爸爸的脑袋，不高兴地嚷道。
“哎，纪大哥，是你啊。应该还剩了几个。小虎别着急，等姐姐去看看好不好？”曼曼看到来人，笑容溢开，对着小虎哄道。她赶紧又回到摊前，给客人准备着。
“嗯，姐姐真好！”小虎拍着手，一下子就雨过天晴了。
“曼曼，谢谢你了啊。”小虎的爸爸随和地应着，转头看见在一旁收折叠桌椅的李昊翔，眼睛眨了眨，盯着细看了几秒，忽然嘴巴咧大了，指着他道。“哎？你是……你是那个……以前在这里打过工的家伙吧？”
李昊翔回看他，认真想了想，没认出这是谁，只是有几分面熟，猜应该是锅贴店的常客，以前自己在这里打工时见过自己几面记住了。不过这家店来来往往的客人那么多，李昊翔可不会都记得他们的面孔。
“混得不错的样子嘛，长得比以前壮实多了，什么事都想开了是不是？挺好，挺好的。”来人对着李昊翔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边看边点头赞赏。一副和他年纪极不相符的老怀安慰极其满足的模样让李昊翔非常摸不着头脑。
“爸爸，这叔叔好凶！”小虎摸着父亲的脑袋，诚实地表达自己对李昊翔的观感。
李昊翔听闻马上如他所言做了个很凶的瞪人眼神，吓得小虎一时不敢吭声。
“嘿嘿。小李，这件事你还不知道吧，当年要不是小纪，我们还没想过让你来店里打工呢。”把店里收拾得差不多了，老王走过来拍了拍新来的顾客“小纪”的肩膀。
“都这时候了，可以把这事说开了吧？”老板娘笑眯眯看着他们道。
李昊翔一脸迷惑。
原来这小纪三年前是附近派出所的小民警，现在调到别的派出所成为资深民警了。他就是曾经被李昊想恐吓过的那个小警察，那时察觉李昊翔状态不对，早想过要把这人送医院。虽然被他吓跑了。并没有真的就此不管李昊翔，暗地里和几个同事商量好了，要是李昊翔意识昏迷了，就马上把这家伙送医院，人命关天。他们可不能袖手旁观，甚至还让这附近片区的乞丐偷偷盯着李昊翔的动静。后来发现李昊翔开始吃东西，他和几个同事都松了一口气，也默默感谢那个让李昊翔吃东西的年轻人。一次小纪穿着便服去买早饭的时候，看到李昊翔走出地铁站，待在锅贴店周围，念头一动，就和老王夫妇说了下李昊翔的情况，看他们能不能帮下忙。这老王夫妇也是热心肠的人，听说李昊翔在地铁站差点想不开，又有小纪的暗中担保，反正最近自己也在考虑要不要招一个小工，当天就在看到李昊翔又出现时就试着问他愿不愿意来店里帮忙。
那时李昊翔刚刚彻悟，对周围的一切都茫茫然的，自然没注意过小纪这样的普通顾客，更没法知道小纪和他们商量了什么。小纪担心李昊翔对自己有抵触，让老王夫妇不要对他提起这事。老王夫妇也答应了。李昊翔之后把身上收拾干净头发剃了后，小纪也时常过来买早饭，偷偷打量他，只是李昊翔毫无所觉，只把对方当做无数普通顾客中的一个。曼曼当时都不知道这事，还是李昊翔走后听自己父母无意间提起才知道这事的。
实际上李昊翔对那个小警察早就毫无印象了。
“我可没帮什么，主要还是老王好心，拉了你一把。”小纪摸摸脑袋，被老王夫妇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当自己以为被全世界抛弃时，居然还有人在多管闲事，居然还不止一个。啧。无论是自己看到过的辰星，还是没注意过的小警察，世界上就是有了这些不在乎自己举动有多无聊的人，才会让人……那么不想放弃吧。
李昊翔把曼曼手里打好包的锅贴拿过来，郑重送到小纪面前，面无表情看似随意地说，“那时真是麻烦你们了。这个算我请你，以后你来吃锅贴，账都记我头上。”
“哎，这怎么行，我又没做什么。你这么精神我也挺高兴的。港剧里不常说嘛，人啊，最重要的是开心咯，大家都活得开心我可轻松多了。”小纪连连摆手，想要拒绝。
“爸爸，我要吃锅贴！”小纪头上的小虎不依，小肉手忙不迭地敲打着父亲的脑袋。
李昊翔就顺手把锅贴给了小虎。
“叔叔给我锅贴了，叔叔是好人！”小虎机灵的小眼珠一转，稚气单纯的马屁张口就来，周围的大人都被逗乐了，笑声久久不息。
（再次郑重声明，本文纯属虚构，不存在多少原型，如有事件觉得与现实中相似，我借鉴的也主要是事件，而非现实中的人物。请勿以虚构故事中的人物随意揣度任何真实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