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六月遠足

青森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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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在亚欧与太平洋板块之间的日本原本就是地震多发国家,国民从小受到完整的地震防范与安全教育,因此在持续了十来秒的震感里藤川凉并没有太多惊慌。她察觉到颠簸似乎仅限于上下方向——来自破坏性远低于左右摇晃横波的纵波,显然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小规模地震。

    颠簸很快停了下来。一切恢复平静后藤川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这次短震已经基本结束,然后她重新走回厨柜边,将架子上那些被晃挪了位的茶具摆放成原来的样子。只是她刚想按照泡茶的步骤烧水暖壶,就分明听见一声闷响。声音从茶水间外传来。

    由距离判断无疑来自学生会长——也就是迹部景吾的私人房间。

    藤川凉这才想起屋内还有另一个人存在,而那人偏偏正是在之前的地震演习中举止反常的迹部。藤川凉连忙跑向那扇紧闭的门。她将手按在门把上,用指关节叩了叩门,对着门内小声试探道:“会长?”然后她将右耳贴近木门屏息听着,打算一旦得不到回音便直接开门闯入。

    她感到自己的心正突突跳着,为门后的迹部此刻的状态,为她之后可能面对的真相。

    “什么事?”出乎意料,迹部平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门内传来。

    藤川凉愣在原地,在那瞬间竟无言以对。关于此刻的迹部她在脑海中设想了许多种可能,却偏偏没有料到这声四平八稳的回应。藤川凉说不出话。门内安静了良久后,传来了皮鞋敲击原木地板的踏踏声。藤川凉抬眼看见迹部正搭着门框看她,瞳孔是好看的灰蓝色,居高临下。

    “到底什么事?”

    “呃……”藤川凉避开视线,支吾了一会儿还是打算实话实说。

    “刚才……听见了声音。”

    “哦?”迹部挑眉,紧接着扬起嘴角,“听觉还不错嘛。”

    说着他侧过身去,留出的空间刚好能让藤川凉看见室内情况。宽敞的房间内,除了原本立在桌上的一尊木雕像是在颠簸中被摔在地上外,其余一切如常。而再看身边的迹部也是面色镇定的模样,似乎并没有受到地震的影响。藤川凉叹了口气,三分安心七分遗憾,不禁喃喃。

    “真是的,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啊,不,没什么。”

    藤川凉连忙摆手后退,一面尴尬地朝对方干笑,连她自己都觉得虚假。尽管内心依旧存有疑惑,但事实毕竟摆在了眼前。她退出不远,却看见迹部忽然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语调上扬。紧接着他松开门框,走上前用审视的眼光打量藤川凉一番,然后抱起手肘,一副了然于心的自信模样。

    “忍足都告诉你了么?”他眯起眼,语气里透着不容违抗的压迫。

    藤川凉计上心来,忽然就想和迹部开个玩笑。于是她毫不迟疑地点头,说:“是的,全都说了,”同时直视迹部的双眼,作不卑不亢状。事到如今她倒想看看,如果以这般豁出去的姿态与迹部对峙,这个虽然霸气十足却终究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会不会在无意中被套出实话。

    迹部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你撒谎。”

    “……”

    “忍足的为人,本大爷会不清楚?”

    “……”

    “至于你,哼,还真是一点都不像藤川家的人啊。”

    藤川凉咬住嘴唇,在迹部看不见的地方捏紧了拳头,有些郁结,甚至耻辱。她设下圈套想让他钻,却没料到原来自己从一开始便已经身在陷阱中;而之后关于藤川家的那番话,某种程度上更是直击了那些她不愿面对的真相。迹部似乎不打算就此放过她,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藤川凉脸上的各种情绪依次交替,不说话,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学生会室的大门被人再次推开。

    矮个眼镜男生走了进来,“会长,”他递过手中的文件,“远足的地方决定了,是高尾山。”

    盘旋在室内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氛终于被打破,就好像浸没在漆黑的深海中,许久之后才得以重归明亮,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藤川凉连忙设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开始努力回忆所谓「远足」与「高尾山」之间的联系。一旁的迹部则直接绕过了她,接过男生手中的文件简单看了看,“高尾山么,”他皱眉,“果然又是这个不华丽的地方……不过,也罢了。”

    那是冰帝学园多年以来的传统。每届新生在入学后的几个月里都将组织一场集体远足,目的地由学校选择,范围限于东京都内的某处自然景区——都是些普通的地方,毕竟远足与修学旅行之类的大事件不同,规模小,性质也并非纯粹观光,而是向学生们提供一个接触自然并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同时鉴于校内生源的特殊,所到的景区也必然是经过严格挑选。

    比如这一年的高尾山,位于多摩市与八王子市的交界处,向来便是赏樱,观赏都市夜景与夏日祭典的胜地。根据安排远足将于六月第一个周二的早晨由山底开始,耗时一上午,终点是位于山顶的瞭望台。上山共分四条路线:登山铁路,缆车,普通公路与一条特别保留的原始登山路。学校虽不明令禁止搭乘交通工具,但还是鼓励学生徒步登山,真正达到远足的目的。

    普通学生多半都不以为意,反倒跃跃欲试。毕竟对于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而言,登山虽说是体力活,但也并非一件难事;而那些因家境优越,总被世人认作娇生惯养的富家子中,不少人也像要证明自己一般决定采纳学校的意见。远足当天全年级近三百人在山脚处解散,藤川凉与同班的今井由嘉利还有高田梨奈三人一组,特意选择了由野道上山,那是今井的提议。

    “这里的野道很出名呢,”今井说,“既然来了,干脆就尽兴些吧。”

    正是春夏交替的时节,气温舒适,天空湛蓝辽远,是个登山的好日子。

    高尾山的野道名副其实,起初脚下还都是浅灰色的石阶,阶面角落在湿润的林间空气里藏有青苔。两旁的树林内参天古木郁郁葱葱,浓密的树叶压满枝头,阳光则透过树叶间的罅隙落了一地,放眼望去就像一条曲折的绿色长廊;到后来左手边逐渐变成了山岩,另一侧则俨然已是悬崖的模样——好在有低矮灌木阻隔,况且山并不高,望下去也是一片浓绿,如此一来倒也不让人感到害怕。最大的变化还是在脚下:原先的人工石阶不知不觉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天然形成的,由暴露在外的树根与泥土组成的褐色台阶,让人不由赞叹自然的奇妙。

    清晨的雾气还没有完全褪去,山里盘旋着不知名的鸟叫,百转千回。

    有清泉从山涧淙淙流过,拍击着岩石,那声音清脆好听。

    随身携带的物品不多,再加上一路说笑,因此直到她们顺利走到半山腰,也依旧没感觉到太过吃力。只是或许是考虑到安全因素的关系,相比于宽敞平坦而中规中矩的登山公路,像她们这样选择带有冒险性质的野道的学生似乎不多——至少一路上没有看见多少。偶尔也有慕名而来的背包客驻着拐杖从她们身边匆匆经过,转眼又消失在不远处的拐角,融进浓稠的绿。

    前方是一片毗邻缓坡的平地,上面立着几只由树根打磨成的木凳。时间还早,于是她们便打算在这里暂时停下,休息片刻。藤川凉坐在凳子上俯瞰缓坡,青草像是在表面铺了一层绿色的地毯。“哎,是楠木,很名贵的树呢。”她看着那些漂亮笔直的深棕色树干,不禁感叹。

    今井正与高田讨论什么,大多也是这个年纪女孩子感兴趣的话题。藤川凉无心参与,只能百般无聊地四处张望。视线不经意向后一扫,她意外地发现那里竟还存在着另一条岔路。岔路的入口隐藏在一片灌木中,因此尽管在高处可以观摩到它的全貌,但在经过时如果不是仔细观察便会遗漏。藤川凉正无所事事,又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于是便起身向岔路走去。

    她小心翼翼地拨开灌木林,沿着树根交错而成的天然阶梯走出不远,竟看见一排石阶,坡度不陡,向下延伸了五六米的垂直距离后又连接了一座木桥——木桥下同样有清澈的溪水蜿蜒流过,藤川凉这才明白为什么从刚才起便觉得水声没来由地大。更令她惊讶的是,木桥尽头的雾气中笼罩的,居然是一间看上去似乎已经闲置很久的神社。

    传统的原木结构,茅草盖顶,即便在盛夏也不会感到一丝燥热。

    通往拜殿的小路铺满青砖,蜿蜒曲折,绕树而行。

    所谓一草一木皆为神灵所有,不得妄动,因此修路时只好为树让行。

    在鸟鸣与水声的衬托中一片死寂的建筑,简直是游走于虚实边缘的场景,这让藤川凉不禁想起所谓的山间怪谈。但这一刻她竟不觉得丝毫害怕,反倒沿着木桥一路走了过去,因为她清楚地看到拜殿的长廊上有人。不是民间传说中诡异的山妖婆婆,也不是穿着盛装和服反复轻唱奇怪歌谣的小女孩,那个在拜殿长廊外脱了鞋席地而坐,双脚垂在半空晃荡的人,是麻生。

    她穿着统一的冰帝制服,西装外套,格子裙,黑色长袜,落在肩上的长发柔软服帖。

    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只是失神地望着某个方向。

    藤川凉同样脱了鞋踩上木质阶梯,木板咯吱咯吱的□这才将麻生带回现实。而在看清来人后她有些惶恐地睁大了眼:“藤川同学,”她小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藤川凉示意她不必站起来,一面走上前与她并排坐下,同样将双腿垂于廊外。她感到可笑,这一刻的自己面对麻生竟可以做到如此心平气和,只因为内心的疑惑忽然间大过了怨恨。

    “你知道我的名字?”

    “嗯……真对不起,一直都没找到机会向藤川同学道谢……”

    “哦?”

    “就是上次的事……真是谢谢藤川同学了。”

    “唔,不必,应该的。”藤川凉不去看她,只是面不改色地说着漂亮的违心话。

    她想了想又故意问道:“你这是一个人?”

    对方先是一愣,然后笑了:“何必明知故问呢,虽说才入学,但藤川同学其实都知道吧。”

    “哈,被发现了,真对不住。”

    “没有的事,其实你心底里一定也觉得我是个糟糕的人,对么。”

    “那你要先告诉我,我所听到的关于你的事,都是真的?”

    “确实,如你所闻。”

    “不恨么?”

    “为什么要恨?”

    “为什么不?被欺负也不介意?”

    “不是不介意,只是不逃避罢了。那些都是我应得的,我不会躲。”

    麻生说着,将视线转向更远的地方,面前是漫山遍野的绿色,就像浪潮般要将人吞没。

    ——“我只是一直在告诉自己,命运这东西,要对它充满敬畏,但是,绝不能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