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益州的水,伊人的心

地黄丸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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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的变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由于温子攸的反水泄密,徐佑占据了绝对的先机,果断出手,以朱睿为突破口,逼得朱智坠入瓮中,只能在徐佑选好的战场和时间,揭开了这场博弈的双方底牌。

    结局并不意外,徐佑的底牌远远大于朱智,此时揭牌,胜算自然在徐而不在朱。朱智的优势,只在于利用南北的战局逼得徐佑作出取舍,无法全力对付他,再隐藏朱睿的真实身份和真实意图,借助朱氏背后的四姓联盟,走钢丝般与徐佑比拼耐心,火中取栗,把利益最大化。

    而且,他一直认为,徐佑格局太大,所求太多,吞西凉,战北魏,不计个人荣辱,只想为大楚和汉人的崛起奠定不朽的基石,因此忍耐、妥协、退让,缺乏足够的决绝来面对不可控的后果。

    可他没想到,徐佑可以为国为民而显得过于稳健,但也可以为国为民而兵出险招!

    先控朱睿,再除兵权,连风门都被拉入局中,暗度陈仓,瓦解四姓,还是那句话,势胜,则胜!

    当泰山压顶,黄河咆哮,风卷残云,朱智空负诸葛之名,也只能束手就擒。

    何况,这次谋局,徐佑、何濡、温子攸三个智者全部下场,清明、左彣、侯莫鸦明三个小宗师联手围猎,朝廷有皇帝的信任,手里有二十万精兵,朱智输得不冤!

    为了避免造成恶劣影响,引发长安动荡,朱智的落马只在小范围内进行了通报,对外则宣称突发重症,无法处理政务,需要回金陵修养,秦州刺史一职,暂由辅国将军朱礼兼任!

    这就是徐佑的聪明之处,他没有趁机把秦州刺史揽入大将军府,而是给了朱礼,这样既能安抚朱氏,也能让金陵的那几个宰臣放心。

    徐佑身为大将军,开府建牙,都督八州内外诸军事,兼着徐州刺史,而麾下心腹左彣为豫州刺史,齐啸为兖州刺史,韩宝庆为凉州刺史,若再有了秦州,权势太盛,于人于己皆不利。

    而朱礼出仕多年,精于民政,又晓通军务,可以在徐佑率大军离开后稳住秦州的复杂局面,确实也是合适的人选。

    接着进行了各方面的人员调整,朱智安插的亲信被不动声色的调整,或明升暗降,或架空成了摆设,或找理由贬斥,同时为了清除朱智的流毒,监察司正式进驻秦州都督府,以翠羽军某部监正田革为监军——这将保证徐佑对秦州军的绝对掌控,杜绝出现第二个朱智。

    万事俱备,徐佑登台誓师,适逢三五只枭鸟毕集于牙旗,盘旋不去,哀哀而鸣,所有人面色惊变,以为不吉。徐佑从苍处手里拿过紫玉金胎弓,一弓三箭,如电疾驰,将那群枭鸟当头穿过,血洒长空。其中两箭,各洞穿了两只枭鸟。

    谭卓见状,立时高呼:“枭鸟授首,索虏必败!”

    立刻群情振奋,万语千声汇聚成滔滔江河,在长安内外回荡:

    枭鸟授首,索虏必败!

    于是约定两日后挥师东进,和索虏一决雌雄。徐佑入夜后单独去见被关押的朱智,短短几天,朱智仿佛变了个人,头发散乱,形容枯槁,双目无神且昏暗,坐在蒲团上,听到徐佑走进来的脚步声,连眼珠子都懒得动一下,如同破败的庙里那挂满了蜘蛛网的沉寂的石像。

    “四叔,陶仆射和张中丞明日南归,你届时和他们同行,回去后写个谢罪的密疏,今上仁义之君,不会太难为你!”

    若说朱智的罪过,依律应当诛杀,但朱氏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的保住他的性命,徐佑也不能当真看着皇帝下旨杀了朱智,和朱氏结下解不开的死仇。

    所以他暗中向皇帝上书求情,论及朱智与国有大功,与皇帝有故旧,素有贤名,又官居三品,最重要的是,朱智意欲复后燕的罪名不宜对外公开,这样只会引得更多有野心的人效仿。

    朱睿好歹货真价实,别人可就不顾那么多了,到时候不仅后燕杨氏有遗孤,前秦、前赵、后赵、北凉、西凉都会有继承人冒出来,遗祸无穷。

    还有一点,朱智并非想要颠覆安氏的皇权,这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所以考虑各种因素,最终议定的惩罚是免去朱智的全部官位和品阶,革出门阀,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交给广州刺史吴吟严加看管,不再过问世事。

    这样的下场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坏!

    等了一会,没有等来朱智的回音,徐佑摇了摇头,转身准备离开,朱智突然开口,道:“天公神祝万方图,你怎么知道在我手里?”

    “杨容婴能孤身潜入鹤鸣山盗图,又能让你这样的人如此痴心,做事岂会没有留后手?她给风门的那封信只言说天公神祝万方图藏在鹤鸣山某处,但很大可能她已盗出了宝图,留在赤水和你初识的某个地方……”

    徐佑轻声道:“风门应该也是同样的思虑,所以派了祝元英潜伏你身侧十年。四叔,若我所料不差,你从宝图里推出宝藏的埋葬地点恰好就在关中,是不是?”

    朱智点了点头,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道:“就在颌阳!”

    “冯翊郡的颌阳县?”

    “对,那宝图画的歪歪扭扭,一看就知是没有画功的人随手而记,另外还有八句不成诗不和韵的童谣,云山雾罩,故弄玄虚,很难破解。我用尽十数年时间,这才大致推算出藏宝地在冯翊郡附近。后来让朱信化名于涉归,到郡县各处探查,又用了一年七个月,最终确认就在颌阳!”

    “颌阳……”徐佑沉吟不语,道:“四叔真的确认了吗?”

    “黄巾贼席卷八州,却并没有波及关中,距离关中最近的白波黄巾军也只是在河东郡范围内活动,未曾渡过黄河西进犯境。可怪就怪在,彼时的颌阳县令曹全曾被全县父老刻碑文以纪功颂德,内有镇压黄巾之句,岂非正是和前来藏宝的张宽部发生了战斗?如此,两下佐证,确认了是颌阳无疑……”

    徐佑问道:“颌阳素有‘一山一滩川,二沟六分原’之称,县域广袤,地貌复杂,宝藏究竟在哪里?”

    朱智笑了起来,道:“微之,我手里的筹码,只剩下这个宝藏,不会这么轻易的告诉你,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徐佑也笑了起来,那夜针锋相对,你死我活,互称大将军和朱刺史,现在胜负已分,仿佛又回到了当初。

    “四叔请说!”

    “睿儿呢,你打算怎么处置?”

    “子愚兄的出身被陶仆射闻知,朝廷那边怕是瞒不过,他是氐族人,又是后燕的皇族,八议议不到他的头上,想要免死……难!”

    这不都是你算计好的吗?故意让陶绛听闻此事,再用朱睿来拿捏住大兄朱仁,朱氏今后还得有求于大将军府,从而免得大家彻底交恶。

    但就算明知如此,朱智还是感激徐佑没有赶尽杀绝,给朱睿留了活命的余地!

    “如果,我献出宝藏地点,换朱睿后半生安然无恙,微之可愿给我一个承诺?”

    徐佑目光清澈,道:“四叔想好了吗?就算免了死罪,他在楚国的前程也到头了……”

    朱智叹道:“千秋一场大梦,人这短短数十年,弹指而过,前程算得什么?让他回富春去闭门读书,武功也不要练了,娶妻生子,安度余生也好!”

    “就依着四叔,我会妥当安排子愚兄的去处。”徐佑顿了顿,道:“不过,藏宝地点不用告诉我,回京之后由陶绛禀告主上,再诏令朱三叔率人挖掘……”

    朱智凝望着徐佑,好半天说道:“我自负才气,从幼时起,就不把天下男子放在眼里,可也被天公宝藏搅动了三十年的心绪,你却连听都懒得听……微之,我不如你!”

    不好意思,这是误会!

    徐佑当然不能说因为我知道你那是假的,所以才故作姿态,真宝藏当前,神仙也难以免俗,只能轻咳一声,道:“这样的天地重宝非人臣可以享有,献给朝廷,造福百姓,也遂了天公将军的愿。”

    “微之气量,无人可及……”朱智迟疑了片刻,道:“还有一事,我仔细想想,还是告诉你为好。”

    徐佑察觉到他的异样,心知事关重大,正襟危坐,道:“四叔请说!”

    “你可知睿儿的生父是谁?”

    “这个……”

    徐佑确实猜测过,但里面牵扯到朱智他们上一辈人的恩怨情仇,八卦的太多略显鸡婆,也就没有认真查这条线。

    “杨容婴能让四叔痴心不忘,必是秀外慧中的绝色女郎,她的……这个,她的良人,自然也是世间绝顶的人物。”

    “容婴在赤水给我留了封信,所有一切和盘托出,包括睿儿……他的父亲,是天师孙冠!”

    “啊?”

    徐佑内心深处其实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震惊,杨容婴生长在益州,活动轨迹也在益州,要说益州有什么绝顶人物,能且只能是孙冠一人!

    “容婴想要在鹤鸣山盗图,必须借助孙冠的势,日后想要复国,更要利用孙冠和他背后的天师道,所以刻意结交,曲意逢迎,他们年岁相仿,以容婴的姿色和才情,孙冠不能不动心……只可惜功败垂成,潜入戒鬼井盗图时被孙冠发现,出手打伤了容婴,她逃出鹤鸣山,潜至赤水,发现珠胎暗结,没办法只能藏身当地静养,等生了睿儿后,可怜又被鹤堂找到,追杀千里,最终死在了云梦泽……”

    徐佑暗忖,以孙冠的手段,定是对杨容婴起了疑心,所以用假图设局来试探她。杨容婴毕竟斗不过老狐狸,果然中计败露,孙冠这才下了杀手。

    比起那位抱着六天奸细去殉情的前辈天师裴庆,可算真正的心狠手辣,毫不留情!

    不过,朱智并不知道这张藏宝图是假的,所以推算不到这步,真以为是凑巧被孙冠发现。也怪不得这么多年朱智明里暗里帮助徐佑对付天师道,里面竟是这么复杂的关系。

    “你是不是觉得容婴不是好姑娘……”见徐佑默不作声,朱智忽然问道。

    徐佑摸了摸鼻子,听起来确实有点婊里婊气的,但杨容婴不能用普通人的道德标准去评测她,为了复国,她抛弃了所有,变得不择手段,偏执而可怕。

    同样的,看看之前的朱智,他们又何其相似?

    “是不是好姑娘,别人无法评判,或许,对杨容婴而言,除了复国,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是啊,复国……哈,复国!”朱智仰头笑了两声,目光变得无比的温柔,道:“十六岁那年,我游玩至益州东江阳郡的汉安县,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溪水旁遇到了容婴,她正蹲在河边净手,裙裾打湿了小半,上游飘来的红叶把溪水映衬成了红色,我记得那时夕阳将落,水波粼粼,她转过头来,看了看我,笑着说了句‘哪来的不知礼数的野小子,盯着阿姊瞧什么呢’……”

    “后来我们结伴游历益州各地,见山登山,见水戏水,微之,那三个月,是我此生最欢喜的日子……”

    “再后来,容婴在我床头放了一片红叶,从此不知所踪……我疯了似的找了她八个月,染了重疾,差点死在益州的大山里,被大兄带人抓回了富春……”

    “你一定觉得,容婴肯委身于孙冠,对我未必有情,也可能只有三分情爱,七分是友情,可那不要紧啊,我的心里,十分都是她,三十年来,从无片刻的减少,这就够了……”